只见此人从怀中掏出几瓶药粉,依次洒在尸体的伤口上。待鲜血止住,复又拿出一长卷布条,动作轻柔地包扎起了伤口。
其其格先是一怔,满脸疑惑地抬起头。她借着微弱的火把亮光,待看清来人面容,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受控制地一软,瘫倒在了草垛旁。
“你…… 你……” 其其格呆望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 “师傅”,又将目光投向躺在草垛上的 “师傅”,惊得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像打了结,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满心的疑惑与震惊。
那女子专注地把尸体的伤口包扎妥当,随后双手轻轻展开那条藏蓝长裙,语气轻柔地说道:“别怕,我不是鬼。”
“那……那她……” 其其格颤抖着手指,指向草垛上的尸体,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满心都是难以言说的恐惧。
女子动作轻柔地为尸体穿上长裙,缓缓直立起身,目光中满是哀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她是你娘。我是你师傅,也是你的小姨。”
其其格听了这话,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努力站起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自称小姨的女子,声音颤抖得厉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女子缓缓伸出手,眼中满是疼惜,想要抚摸其其格的脸庞,却被其其格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女子尴尬地收回手,无奈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远处那浓稠如墨的夜幕,陷入了对往昔的追忆之中:“咱们的老家在漠北的色楞格河畔,我们是蔑儿乞部的主脉显族。我和你母亲是双生子,自小就长得一模一样,可性格却天差地别。
你母亲性情温婉,一心只想在草原上寻得一位英勇的汉子,结婚生子,安稳地度过一生。而我生性跳脱,对整日围着牛羊打转的生活厌烦不已,满心都是对外面世界的憧憬,一心想要出去闯荡,看看那广阔天地。
十八岁那年,我瞒着部落,偷偷踏上了远行之路。一路走南闯北,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经历了数不清的事,也练就了一身本领。
在外漂泊的日子久了,对家乡的思念愈发浓烈,那些曾经无比讨厌的牛羊,在外地见到时都觉得格外亲切。
于是,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我回到了部落。
然而,世事无常,意外和明天,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到。
札剌亦儿部联合克烈部,突然向我们蔑儿乞部发动了战争。等我回去时,蔑儿乞部因战败已被驱离了色楞格河畔,举族远迁东北。你母亲就是在那时被札剌亦儿部抓走,沦为了库尔巴勒。
族人不愿冒险营救,我就只能一个人在札剌亦儿部周边潜伏,数月之久,历经艰难,终于将你母亲救了出来,那时她就已然怀了你。
之后,我们一路辗转,来到了这东北之地定居。
你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自己的孩子,可又顾虑自己库尔巴勒的身份会让你蒙羞,所以恳请我以师傅的身份照顾你。
这一照顾,就是漫长的十八年。
你若留意,便会发现,我教你习武、语言、读书,给你讲各国趣事,都固定在每个月的月末。这并非是怕你理解不了,而是这么多年来,我已掌控了蔑儿乞部的一切,需要时常回去处理族务,谋划复仇大计。平日里陪伴、照顾你的,大多是你的母亲。”
女子讲完,重重地叹息一声。
旋即,她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根红绳,轻轻系在尸体的脚踝上,声音带着无尽自责:“姐姐,我回来晚了。”
其其格被这一连串惊人的信息冲击得脑袋发懵,她看着躺在草垛上的母亲,声音略带颤抖地问道:“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娘一心希望你能快快乐乐,一辈子做个普通牧民。而我想带你重回蔑儿乞部,壮大部落,报仇雪恨。我们俩在这件事上一直争执不下,从你十岁起就开始吵,一直吵到现在也没个结果。”女子语气温柔,神色满是无奈。
其其格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尽是决然:“我跟你回部落,我要报仇!”
女子微微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你母亲被杀的时候,我恰好赶回来。本想立刻出手,把这些克烈部的畜牲碎尸万段,可没想到你结识了杨炯,他还帮你出了气,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这次回来,我身边只有不到三十的护卫,没办法跟克烈那数千人硬拼,咱们只能暂且忍耐,等回部落后再从长计议。”
“好!” 其其格没有多问,只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后伸手拿起火把,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草垛。
杨炯站在远处,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他万万没想到,这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曲折隐秘的故事。
他深深地看了其其格一眼,目光扫过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身向三人示意离开。
“谁!” 那女子耳聪目明,瞬间察觉到异样。
她动作敏捷,快速抽出腰间长鞭,那声‘谁’还在空气中回荡,鞭头却已朝着杨炯的藏身之处打去。
杨炯猝不及防,压根没想到这女子如此厉害。危急关头,他来不及细想,身体下意识侧身闪躲。虽然惊险地避开了长鞭的攻击,但整个人也暴露在了其其格和那女子面前。
“杨炯?!” 其其格看清来人,满脸惊讶。
杨炯神色尴尬,无奈地摊开双手,解释道:“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谈话。只是发现这尸体有些不对劲,心里起了疑,所以想来弄个明白。”
女子深深地打量了杨炯一番,突然开口道:“要进来坐坐吗?”
“不必了!既然心中疑惑已经解开,我手头还有要紧事,就不多打扰了。” 杨炯微笑着摆了摆手,作势就要离去。
“等等!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女子急忙快步上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杨炯。
杨炯倒也爽快,没有推脱,坦然说道:“请讲。”
“你和克烈部究竟是什么关系?” 女子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杨炯,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眸,直抵内心深处。
“此前是合作关系,不过往后估计也没什么瓜葛了。我猜你是想问,要是你们与克烈部开战,我会不会帮克烈部,对吧?” 杨炯敏锐地反问。
女子没有说话,默认了杨炯的猜测。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大华国内还有一大堆事务亟待处理,哪有闲工夫操心数千里之外的漠北纷争?” 杨炯毫不遮掩,如实而言。
女子微微点头,语气平和地说道:“谢谢你为我姐姐报仇。”
杨炯摆了摆手,也没有过多解释,从李澈手中接过战马缰绳。
随即转身望向神色复杂的其其格,沉默片刻,杨炯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当下也不再纠结,作势就要翻身上马。
“你等等!” 其其格突然大喊一声,制止了正要上马的杨炯。
紧接着,她迅速朝着远处的马圈跑去。
没过多久,其其格牵出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威武的高头大马来到杨炯身前,她郑重地将马缰绳递到杨炯手中,一脸认真地说道:“这是我最好的马,现在送给你,谢谢你为我报仇。”
杨炯双手稳稳握住缰绳,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匹神骏非凡的黑马。
只见其马头高昂,额广而平,眼如悬铃,炯炯有神。颈长而曲,如弓之张,背如磐石,腰短而强。马蹄踏地有力,皮毛黑亮如绸。鬃毛浓密而长,马尾潇洒垂落。集诸般优良品相于一身,实乃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
其其格将杨炯眼中那藏不住的喜爱尽收眼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轻声说道:“她叫乌云,是我最心爱的马。现在,我把她送给你。秋天要早些前来,我等着你的上等好酒。”
杨炯见其其格言辞洒脱,毫无扭捏之态,他亦被这豪情所感染。当即翻身上马,猛地一扬马鞭,前奔而出。
跑出数丈,杨炯马上回身,高声吟诵起一首《贺新郎》:
万里穹庐裂。
骤风嘶、蹄翻墨浪,碎云崩雪。
掷鞘长歌指秋色,待草黄时醉明月。
笑拍马,鬃如弓拽。
翠雀簪边星欲坠,映眉峰、犹带霜刀烈。
并辔处,斜阳割。
银壶已沸长安酒。
倒天河、浇吾赤诚,洗卿衣袂。
纵是深秋寒彻骨,此情熊熊未灭。
更何惧、道阻且长。
举杯欢庆呼北斗,待痛饮,星斗俱摇落。
穹宇窄,肝胆阔。
杨炯唱罢,潇洒地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女子望着杨炯远去的背影,微微摇头,轻声叹道:“乌云可是我送你的生辰礼。”
其其格目不转睛地目送杨炯离开,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悠悠说道:“乌云这等神驹,本就该驰骋四方,遮蔽日月。送给他,再合适不过。”
女子听了,又是一声哀叹,她饱含深意地看了眼身旁这单纯的姑娘,语气温柔似水:“往后啊,你也得学着涂抹些胭脂,莫要再如此大咧了。”
其其格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对女子的调侃仿若未闻,转身大步走进营帐,开始收拾远行的行囊。
女子缓缓转过身,看向那渐渐燃尽、只剩点点火星的大火,满心哀愁,喃喃低语:“这么早就遇到如此俊杰,真不知该喜该悲呀。”
其声微弱,与火同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