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德见是他进来,给正在整理材料的栗海洋使了个眼色,见秘书出去了,这才摘下了脸上的眼镜摆了摆手,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呢,正好你来了,那就研究研究,看看怎么整。”
他端起茶杯,掀开了盖子没有立即就喝,而是眉头不展地看向了窗外一眼,就算此时阳光明媚,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那一抹阴霾。
如果不是怕影响不好,如果不是怕去了庙里找不见和尚,他都想去拜一拜菩萨了。
没别的,他就是想问问自己今年是不是诸事不宜,事事不顺,怎么一步一个坎儿啊。
就在今天,《人民大报》上刊登了关于龙江省管委会根据此前上级的五月七日的指示,组织了大批的机关干部下放到农村开展劳动学习再锻炼的文章。
在安庆县的榆树办了一个农场,定名为农五干校,这一行为得到了上级的认可和肯定。
《人民大报》报道了全国第一所农五干校的情况,并在“编者按”中公开发表了上面的指示:“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
有指示就得有行动,现在只是报纸上做宣传,具体的行动措施很快就会下发。
按照以往的经验,工业系统就算不沾边,但在管理体系中也是要部分执行的。
李怀德怕的不是厂里出问题,而是怕下放的干部里有他,有他不想安排去的人。
他自己当然不想去,去了这红星厂管委会基本上就没有他什么事了。
而他也不想让红星厂刚刚搭建起来的管理班子再出现坍塌和重建的风险。
所以,这一次的风头应该怎么过,怎么处理,他必须要听一听李学武的意见。
“我是觉得不应该有咱们工业系统,”李学武琢磨了一下,这才说道:“看情况更应该是管理机关、学校、科研文艺单位要执行。”
“当然了,也不能排除咱们厂机关会照此指示执行的的可能。”
他的上半句话说完,老李的心刚刚落下去,他这下半句又给老李的心提起来了。
也就是老李最近身体不好,吃素,否则劳累过度,还不得被他给折腾的晕过去啊。
“我能想到的,厂机关部分职能部门可能会涉及到指示的影响范围。”
李学武坦然地讲道:“所以您要提前布局,防备这种可能,我也是赞成的。”
“我也正在发愁啊——”
老李将手里的老镜放在了办公桌上,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如果有工业系统还好说,是咱们未雨绸缪,如果没有工业系统呢”
“那不成了惊弓之鸟了。”
“那就换个形式,”李学武坐直了身子,看着办公桌的对面说道:“咱们厂刚刚完成了集团化人事管理结构的调整,人员初定,理应有一次全面、彻底、扎实的培训学习活动。”
“按照正常的培训教育程序,把主要上课的地点定在联合学校,脱产封闭三个月。”
他挪了杯子,铺好了笔记本介绍道:“正好利用咱们厂中层和基层现有两套班子的优势,给同志们回炉深造的机会也没什么不好。”
“新提上来的年轻同志也好,久经沙场的老同志也罢,都需要适应和熟悉工作环境。”
李学武拧开钢笔点了点笔记本讲道:“如果机关干部都按次序接受培训赋能教育,我想这对未来集团化快速演进也是一个利处。”
“在培训教育课程上,延请名师,走进车间,走出工厂,紧抓精准指导和培训,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让干部们有时间思考和总结。”
他歪了歪脑袋讲道:“我想这一次无论指示的范围有没有咱们,对于咱们红星厂来说都应该是一场自我反思,自我调整的新机遇。”
“嗯,是啊,不能被动地等着指导啊——”李怀德听明白李学武话里的意思了,点点头说道:“无论有没有指示,都应该给咱们的干部培训赋能了,如果有,那就多加一条去农村学习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优秀品质。”
他还记得聂成林的那次教训,特别叮嘱道:“培训教育的目的是更好地培养和挖掘同志们的工作能力和热情,要紧紧围绕这一点展开相关的教培工作,不能过分也不能过度。”
“就算要到农村去实践锻炼,那也应该是以学习为主,锻炼为辅,不能本末倒置。”
想通了,搞懂了,念头也就通达了,李怀德又成了思想上的强者,说起话来头头是道。
“秘书长,给你续茶。”
栗海洋听屋里谈的差不多了,这才拎着暖瓶又走了进来,主动帮李学武续茶。
“好,这就够了,谢谢海洋啊,”李学武笑呵呵地看了他,在他给自己的茶杯里续了热水后,这才问了李怀德道:“李主任,海洋您打算怎么安排的,这一次调整的机会难得。”
“嗯,我一时也没想好。”
李怀德倒是没避着栗海洋,李学武算是栗海洋的主管领导,谈这个话题并不为过。
他端着茶杯迟疑了一下,抬眼看向李学武问道:“你是他领导,你的意见呢”
“您要是想听我的意见啊——”李学武笑着看了栗海洋一眼,听老李把皮球踢回来,便也就直白地说道:“我当然是不想放他走。”
“哦,这话怎么说的”
李怀德呵呵一笑,打量了栗海洋一眼,问道:“他这是入了你的眼了过了吧”
“我倒是要用个沉稳的,可您比我还需要呢,”李学武看向了栗海洋温和地说道:“李主任这里离不开你,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呵呵呵——”
李怀德突然地笑了起来,看向李学武点了点,说道:“你呀你,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可谁让这份算计随了他的心意呢,要不他怎么可能笑这么大声。
其实栗海洋站在一边也紧张地听着,这几句看似是秘书长和李主任的玩笑,实则切实关乎他的前途和命运。
李学武真要用他,无论是哪都不会亏了他,他内心虽然有一丝犹豫,但也知道这确实是个好机会。
从六五年到现在,他服务李怀德已经三年了,就算是大秘风光,可也不能总干秘书啊。
多少前车之鉴证明,三年其实就是一步坎了,他再不下去锻炼,就没有机会下去了。
当然了,李主任事业恒通,他未来还有机会下去,但接触基层的机会就少了。
李学武慧眼识珠,培养人才那是出了名的,在他手底下干一任业务也是好出路。
只是没想到秘书长的话锋一转,又把他给兜了回来,倒是试探出了李主任的意思。
不是秘书长不想用他,而是李主任不想放他走,实在是有些事他知道的太多了。
而且,李主任的性格和工作习惯早被他摸清楚了,习惯成自然,谁又愿意换秘书呢。
这一句算计,给了他一份前程。
到底是秘书长,栗海洋感激地看了他,嘴里轻声道了感谢,这才拎着暖瓶出去了。
——
谢什么谢进步呗。
栗海洋在机关打磨多年,又跟在李怀德的身边多年,跟李学武也“学”不少学问。
秘书长的意思很直白了,不离开李主任的前提下怎么进步
秘书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兼任委办所属办公室的副主任或者主任。
此前杨凤山的秘书,也就是现在保卫组综合办主任孙健,曾经就担任过一科的副科长。
所以,李学武说要做个顺水人情,其实就是回应了上一次问起关于他的安排时,李主任模糊的回答,这一次再含糊,他当然了然了。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关于他的提拔会由委办副主任梁作栋或者白常山负责提交人事申请,主管人事工作的谷副主任审批同意。
他这个一科副主任定了。
当然了,人事申请上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领导身边工作的秘书都会有变动。
所以,他不动,其他领导的秘书怎么动,其他领导的秘书都不动,李雪怎么动。
李雪六六年刚来的时候按实习身份才定了个28级办事员,后来转正也才是正常的25级办事员,这一次按资历和成绩,以及景副主任的推荐和评价,怎么不得定个23级的办事员啊。
当初定28级办事员不高也不低,是徐斯年的考虑,也是李学武同意的,工资27块5毛。
一年转正后,因为李雪是高中毕业,时任委办主任丁自贵给她按中专生转正计算的,提了25级办事员,工资是37块5毛。
也是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这一次全机关大调整,已经给景副主任当了两年秘书的李雪没有理由不调整。
进一步是24级办事员,工资43元,进两步是23级办事员,工资49块5毛,也就是大学生刚刚参加工作时候的职级和薪资标准。
如果真能跳龙门,一跃三级,那就不得了了,因为23级办事员也叫一级办事员,是办事员职级里的最高一级,到22级就叫科员了。
而22级科员岗也是绝大部分大学生转正后的岗位,像周瑶那样一跳到21级的太少见了。
周瑶也是66年来的厂,第一年转正就是21级,第二年因功接连调整到了20级、18级,谁敢比,谁敢质疑,那姑娘一个大背摔,当初工作组那几个领导都吓傻了,差点绝了子嗣。
大学生他们不敢比,也比不起,基层初期只要敢想敢干,上升势头就跟穿天猴似的。
周瑶那一批大学生进步的都很快,现在基本上都是基层或者部门小科室的负责人了。
但要说上升的快,还得是她。
不过周瑶也付出了很多,至少厂里是没有人敢跟她处对象的,大姑娘混成了铁娘子。
栗海洋心思沉稳,猜测李学武不会在自己的任上这么提拔自己的亲妹妹。
不压着李雪再等一年,或者按次序提24级,那也得是景副主任强调和争取的结果。
现在就看李雪和景副主任的关系如何了,领导会不会为她说话。
当然了,就算被她二哥压了一年,或者按次序晋级,李雪也不着急,因为她今年才18。
高中毕业,十八岁,管委会副主任的秘书,她的前程不可限量,就像他栗海洋一样。
——
“谁的电话”
李学武回到办公室,正见王露在听电话,嗯嗯啊啊地不知道在应着什么。
“好了,徐总,秘书长回来了,我请他听电话,”王露回头见是李学武,捂着电话机汇报道:“是营城船舶的徐斯年徐总的电话。”
“你们这改口都够快的啊。”
李学武接过电话还调侃了王露一句:“你婆婆的改口费没少给吧,就知道徐主任爱听这个。”
王露知道领导接了电话没有第一时间通话,而是跟她开了个玩笑,意思其实是为了提醒她不适合留在这,所以笑了笑就出去了。
别看她不谙世事,但那是以前了,最近可没少跟李雪虚心学习,懂了不少了。
办公室里,李学武掐着电话讲道:“喂,是徐总啊,我是李学武啊。”
“哈哈哈——”
徐斯年早就在电话里笑开了,对面李学武调侃秘书的话他都听见了。
“人家小王这称呼我了,我也不好不答应啊,那不成了跟集团政策背道而驰了嘛。”
他玩笑着问道:“您说呢,秘书长”
“我说啊,我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李学武坐在了椅子上,微笑着说道:“我还说营城的海是无风不起浪,我要说你徐总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哈哈哈哈,还是秘书长懂我啊!”
徐斯年的笑声都能震碎了李学武手里的电话机,就差跑他耳边大声喊叫了。
李学武将手里的话筒拿的远了点,轻笑着问道:“我说的对不对啊,徐总经理,你现在是热锅上的蚂蚁,等不及要开饭了吧”
“你不用问,我都要跟你说啊,别着急,好饭不怕晚,这口热乎饭我一定让你吃着。”
他借着靠在椅子上的劲迭起右腿,在电话里讲道:“这一次的合作谈判是多方位、多层面、多项目、多框架的综合型行动,急不得,也马虎不得,你得给高副主任时间啊。”
“我跟你说啊,徐总,现在高副主任是热炕上的炮仗,不点火都着,你可别招惹她。”
听着徐斯年在电话里的解释和保证,李学武点点头,讲道:“嗯,你知道就好啊,她在津门要同中润谈、同五丰行谈、同圣塔雅集团谈,还要同东城信用社、工会和东方时代等资本谈,一个头两个大,绝对不想听你啰嗦。”
“那我就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徐斯年笑呵呵地在电话里引述了他去营城船舶上任前,李学武在给他送行时讲的那句话,“不问前程,那我给您汇报个喜讯吧。”
“咱们厂自主研发的2代载货快艇基本定型,行驶速度和载重能力都超过了巡逻艇。”
他在电话里笑呵呵地问道:“我给您打电话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请您给新货艇命名啊。”
“怎么想起让我命名了”
李学武好笑地看了眼桌上的文件,逗笑道:“这事李主任最在行了,该不会是怕李主任瞧不上,这才送到我这边的吧”
“哈哈哈,好好好,可以,你徐总说什么都可以,”他拿着电话想了有两秒钟不到,便立即给出了答案:“那就皮皮虾号吧——”
“啥玩意你再说一遍。”徐斯年在电话的另一头都怀疑自己听错了,“皮皮虾号”
“喂喂——喂——”
听着电话里的盲音,就知道李学武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可他还是喂了两声。
不喂别的,他就是没确定李学武说的到底是不是皮皮虾号,这玩意儿不是虾爬子吗
特么的,谁家好船叫这破名字啊。
——
五月九号,李学武陪同李怀德、薛直夫两人参加了位于丰台的新京一轧钢厂的选址奠基仪式。
奠基活动没有后世那么的样多,更没有一人一把扎着大红的铁锹扔两锹土走形式。
这年月虽然形式走的更厉害,但在某些方面还是强调务实的。
比如前两天报纸上宣传的那份指示,今天落在手里的名单就没有工业系统。
可能上面也考虑了,第二产业作为经济的支柱,不宜在这个时候大动干戈。
在没有市场化经济的前提下,保工业、保生产其实就是在保市场、保供销、保经济。
所以工业系统果然如李学武所料,并不在此次的指示行动范围之内。
这让李怀德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也让京城工业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着急上马新京一轧钢厂,除了红星厂催促他们提前做建厂准备以外,就是造一个余量出来,给这样的突发情况做缓冲。
工业更像是蓄洪池,至少对行政和财政的作用是这样的,李学武非常的理解。
所以新京一厂更像是在红星厂的催促下,京城工业谢天谢地的自夸声中破土动工了。
“亮马河工业区的基建工程差不多了,重工机械除了部分调往营城和钢城参与工程施工以外,剩下的都会来这边。”
李怀德由京城工业负责人赵富春陪同站在了工地边上,指着不远处的施工现场说道:“红星建筑会持续上马新的工程机械,亮马河工业区陆陆续续完工的建筑队也会来这边。”
“工期是一年零五个月吧”
他回头看了薛直夫一眼,见他点头,便继续对赵富春说道:“以咱们厂建筑公司的发展势头,工期缩短是一定的,绝对能赶上轧钢厂的拆迁。”
李学武其实想提醒老李来着,这是奠基仪式,别特么瞎立fg,这玩意可特么邪性了。
但谁让老李是天选之子呢,这个时候谁都不能阻止他装哔,耶稣来了也不好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