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外朝、长公主天子的共同意志,这是大势。
这次到了江都县,盐商固然有政治势力,但比起他那明有次辅加两尚书、暗有长公主殿下的背景,差距还是很大的。倚仗这些打击盐商,除了保住自身问题不大之外,还有三大好处,立名、结势、政绩。
所谓立名,就是立名声。不过这与庙堂上被廷杖那种类型的名声不同,一个是仗义执言的刚直,一个是为官一方的清正,自然是多多益善。
名声这个东西说重要也重要,关键时候可以是你的绝大助力;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有时候空有名望也没有什么大用。但对于没有出身的李大人而言却是不可缺少的,这几乎是他唯一的进阶之本。
比如前苏松道参政、现任国子监祭酒石大人,在朝中没有过硬背景,一直在地方为官不得升迁,但有两风太守、海内名臣的天下第一知府声望。就算做参政做到丢官弃职,一样可以被朝廷叫回来担任国子监祭酒这个清流官。朝廷也是需要装裱门面的。
李大人如今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在时人心中又是一个什么名声可以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种李佑。
在同道者眼中,李大人是独当一面、战力惊人的攻击手;在敌人眼中,李大人是凶狠狡诈、无耻难缠的肉中刺。
在清醒众眼里,李大人是奸猾猥琐、运气超好的小人;在厚道众眼中,李大人是仗义执言、敢作敢为的官员;
在小吏眼里,李大人是多疑似鬼、不好糊弄的上司;在大佬眼里,李大人是办事虽得力、从来不安分的下属。
在文人眼里,李大人是纵意花丛醉、诗词南北传的人生赢家;在妓家眼里,李大人是落花全都有意、流水就是无情的可恨郎君
如果江都县籍士绅百姓对新县尊的初步印象却是清正有为、节操满满,你信不信
说起李佑这次任职,官场中人都晓得,去扬州城做官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稍微与盐商亲近些就可以爆的肚满肠肥。这是一致的共识,大多数人也选择了这么做的。
在这样的舆论氛围里,李县尊进了扬州城没有被花花世界迷乱眼睛,没有像别人一样向盐商示好,反而处处要整治盐商,动作一步一步升级,甚至悍然挥出了禁科举的大棒,反差之大谁也感到惊异。
这便彰显出了新气象,清正名声渐渐传扬起来了。
不过要插话解释一下,这年头“清”的标准不是海瑞那样的,若需举一个模板为例,就是给李佑赐字的陈巡道。只要一个地方官在渐成习俗的常例钱之外,没有对百姓另有加派苛求便可以被称为“清”,若太俭朴反而会被视为沽名钓誉的作秀。
如果在二十一世纪,设想一个地方官上任后先把富豪们修理一遍,老百姓怎么想大概会觉得这个官员看起来不错,起码不会故意偏向富人,像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在江都县百姓眼里的李县尊,可能就是这种样子。
前提是不要深入李大人的内心世界感受他的最真实思想。其实如果能够深入绝大多数人的内心,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感到些龌蹉,不只是李佑。
话扯远了,却说李大人打击盐商的第二个好处,就是结势。结的自然就是长公主的势,也就是长公主背后天子的势,他很自觉的将自己看做是给皇家打前站的。从长远计,归德千岁整合了北方盐业后挥师南下之日,就是他的立功之时。
第三个好处就是捞政绩。作为地方官,完成钱粮是基本功,此外的政绩无非就是刑名和修建两条路子。对了,也有靠天灾捞政绩的,但那要看老天爷给不给脸,没人能把握的了。
出政绩就要花钱,无论搭桥铺路挖河修堤建城,没钱搞什么政绩工程。当然,搞政绩时手里落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钱从哪里来历代扬州地方官常用办法是靠盐商自愿捐输。可以李大人以小人之心认为,勒索比劝捐搞来的银子肯定更多
与其和盐商拉关系,不如直接抓痛脚敲竹杠更干脆利索,预期收益还更高。反正他又不打算在扬州干一辈子,竭泽而渔了就让后人发愁罢
不管用什么办法,不对平民加征苛捐杂税前提下,能增加官府财政收入说到哪里也是硬邦邦的政绩。万一配合长公主玩大了,每年能从盐商腰包里多抠出几十万或上百万的盐税,他李佑就可以从户部那里领一幅晏尚书亲笔所题的“急国家之所急,想国家之所想”的题字了。
有这三点大好处,又有足够强硬的靠山,李县尊不拿盐商来布局,简直就对不起身上这张官皮。
还是那句话,别人不是从地方到中枢、又从中枢到地方、资历雄厚的扬州府通判、署理江都县事,自然无法体会到李佑的境界,即使手下们盲目相信但也理解不了他的意图。
华丽的棋局,却只有一个弈者。从这点而言,李别驾李县尊李镇抚在江都县是高手孤独的、寂寞如秋雨的。
有时候,他不禁有点怀念起朝堂上棋逢对手的热闹。
“人没有老,怎么却喜欢回忆了”李佑嘀咕着,打开最新的邸报,快速浏览消息。
然而第三页的一则消息让他惊到了,他的老上级,苏州府王知府的散阶被朝廷连跳两阶,从中顺大夫直接越过中宪大夫加授为中议大夫,并记功。
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遇缺即补”,意味着王知府进入了升迁序列,只要有合适的从三品空缺,他就可以优先补入。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超升为正三品。
王知府是什么背景,李佑再清楚不过了,一个运气不错的老贡监出身,根本没有任何后台可言,连这个知府都是靠着他帮忙牵线运作的。
这老头都有六十了罢,才当了一年知府,年老不堪又是能力平平,还只是个监生,为什么可以这样异乎寻常的升迁
四品到从三品,看似平常,但却是国朝官场一个节点,在流品上那可是跨了一大步,可以勉强称为大员了,而且很容易平调进京,多少知府熬到致仕也迈不出这一步。不过风宪官自成体系,不套用这种说法。
李佑对自己将来升到四品很有信心,但是他能不能打破四品到三品的天花板,却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
少年得志、从来只有被别人羡慕的李大人难得对别人升官抱着羡慕嫉妒心情,赶紧擦亮了眼睛细看内文。
看完后,李佑扔下邸报,唏嘘道:“天意也”
原来上个月,江南地区突降六十七年一遇的大暴雨。在这场让朝廷揪心的天灾中,钱粮赋税占到天下十分之一的苏州府居然没有遭到很大损失,没过几天漕粮税银就恢复了正常输送,保证了对京师的供应。
这其中原因,李佑很无语。去年时候王知府在他的煽动下,为了和当时的石参政赌气,推出了全府齐动的庞大水利计划,怎奈经费短缺厉害,所以没修什么堤坝闸门,只以免费民役挖泥开沟、疏浚河道为主。
没想到错打错着,今年就降了暴雨这河道都是冬闲时候刚疏通过的,洪水很快就排入了海,没怎么淹在府境内。隔壁几个府全都惨不忍睹,相较之下苏州尤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