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性来说。挨打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足以引出各种令人沮丧的负面情绪。但方应物所立足之处偏偏是扭曲了天性的地方。又不能以常理度之,君不见数十步外多少人羡慕挨打么
假如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就该按喜事来处理,又怎能做出沮丧小儿女态但是为了父亲挨打而鼓掌叫好,也太蛋疼了罢,还是亲儿子么
想来想去,还是围绕忠孝两字罢方应物转而对太监覃昌道:“烦请覃公公奏明圣上,我愿替父受刑,纵然加刑也无怨。”
覃昌摇头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圣上所赐,焉有代替承恩的道理小方大人休要多想了”
随后锦衣卫官校推开方应物,继续押着方清之前行,方应物心里扭成了麻花也无可奈何,神思不属的跟在后面。
队伍一直走到午门下,与先前的数十名官军汇合,重新在阙下列队立好。而方清之被按住四肢,伏于地面上,背后铺有厚毡。
大概出于杀鸡骇猴的道理。廷杖向来并不禁止围观,甚至还鼓励围观。方应物站在外围,默默地看着行刑准备。
其实他更放心了,幸亏目前是成化朝。廷杖还算温柔,为了照顾大臣体面还有棉被厚毡之类物事捂着垫着,打不死人。若是正德朝刘瑾乱政以后。廷杖惨烈程度要比眼前状况严重十倍,那时候廷杖才是真正的酷刑。
忽的听见有人咳嗽。方应物侧头看去,不知何时刘棉花已经到了身后。不止是刘棉花。刚才在左顺门外伏阙诤谏的群臣也都受到这场廷杖的吸引,陆陆续续的过来了。
百十朝臣围成了半个圈子,神情复杂的望着最中心地面上的那个人。他们应该感激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替他们受刑,让他们少吃了皮肉之苦。但也正是这个人,一瞬间的光芒万丈,让他们齐齐变成了配角
这种心理活动的复杂程度,比方应物不知该如何表态是好的纠结犹有过之。
刘棉花忽然叹口气道:“老夫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当中廷杖方学士,想不通啊想不通。”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方应物听的。
真是祥林嫂方应物心里忍不住吐槽几句。此时絮叨这些有什么用尽快接受现实才是正经。
与极度失望纠结于细节的刘棉花不同,方应物更多想的是结果,以及对未来大势的影响。
本来按照方应物对大势的“预判”,等到改天换地之后,刘棉花可以当五年首辅;而五年之后,刘棉花完成历史使命,就争取让自家父亲取代原本时空里的谢迁入阁。
然后自家父亲将会在阁十年到二十年,而自己则慢慢等着去接替。当然,二十年太长,二三十年后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若时运不济那也就罢了。
但至少自家父亲的前途是可以预期的,方应物或许不敢预测几十年后的事情,但看清几年后的走向没什么问题。
上述这个接替顺序其实很完美,一代又一代严丝合缝的前后衔接,既不存在冲突,又可以尽可能延长富贵时间,不需要再节外生枝。
但今天父亲这廷杖挨下去,只要不死掉,个人声望再次攀升,那么未来只怕又要产生连锁反应了,说不定比预想的进度要提前几年,而且还可能要挤压属于刘棉花的时间。
众所周知,大明庙堂有一个潜规则,前朝受廷杖者,新皇即位后一般都要重重奖赏。已经快在翰林体系里攀到顶的方清之还能奖励什么
不要觉得四十出头入阁很不靠谱,前朝商辂商相公可是有过三十多岁入阁预机务并非直接担任大学士的先例
方清之要上,那么方清之的亲家就得下,何况这个亲家本来就不大招士林清流待见。
这个前景是好是坏殊难预料啊,方应物叹口气,难怪刘棉花耿耿于怀,不是没有可虑之处。
正当方应物与刘棉花各怀心思时,覃昌太监见准备完毕,便喝道:“圣谕,杖责四十,打”
便有锦衣卫官校持杖上前动手,打了十下便换人,再打十下又换人,如此换了四个人才行刑完毕。
方清之紧要牙关,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硬气的很。覃昌上前看了几眼,吩咐左右道:“仔细看着,我回奏皇爷去。”
没圣旨之前,方清之只能在这里趴着,别人也只能看着。方应物排众上前,对着父亲叩拜道:“不孝儿眼看父亲受责却不能相救,罪过深重。”
方清之听到自家儿子声音,奋力支起上半身,气若游丝的道:“只言片语福祸难料,汝怕了否”
方应物很想吐槽一句我怕个什么但只能挤出几滴眼泪,做涕泪交流状。
此时此刻,正该以诗言志,可是方应物脑海里关于廷杖的诗词好像都不大吉利,尽都是写给死人的,不好抄袭。
当方应物几滴眼泪快流干,就要接不上的时候,突然间有人高声喧哗道:“看那边”
方应物抬起头,发现人群不再围观自家父子,不知为何齐齐转身向北面望去。
又发生了什么方应物站了起来,学着别人翘首北望。望见有支队伍从左顺门出来,并且疾步前行,已经过了金水河玉带桥,朝着北边奉天门而去。
再细看,队伍打着数十对各色仪仗,当中抬着一顶宽阔的露天步辇,侧边华盖迎风招展,华盖之下端坐着金冠黄袍的中年男人
敢在宫中如此招摇的还能是谁午门下群臣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错愕不已,一时间呆住了。
群臣尚没回过神,又见那支仪从快速穿过奉天门,钻进深宫去也此后奉天门正门及东西角门紧紧关闭,断绝了内外交通。
方应物收回目光,便听见旁边有人不住的喃喃自语:“调虎离山调虎离山”
我靠方应物猛然拿手拍了拍额头,难怪天子出人意料的不鸟伏阙进谏群臣,却把父亲大人从文华殿推出来打
今日刘棉花领导群臣诤谏,算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恰好堵住了左顺门,叫天子在文华殿进退不得,不能顺顺利利的回内宫,但又不想与群臣会面。
天子将自家父亲从文华殿推出左顺门,又拉到午门刑场开打,就是为了将不大甘心的进谏群臣吸引过去换成是谁,只怕也要亲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