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之趴到现在也是百无聊赖,见自家儿子的懒散模样,忍不住讽刺道:“七年前为父下诏狱时,你在诏狱外整日整日的跪了好几天,依旧抖擞。今日才不过小半日,怎的就不济事了”
方应物脸皮发热,父亲大人这突如其来的毒舌是与谁学的嘴里自我解围道:“方才看到明月初升,忽然偶得绝句,心里推敲时恍惚了一下没忍住。”
周围人都闲极无聊,闻言便竖起了耳朵听热闹,方应物也有意为父亲造势。七年前一句“风吹枷锁满城香,簇簇争看新庶常”,不知给父亲带来了多大的好处,今天再来一次而已。
如此方应物清了清嗓子吟诵道:“谏杖阙前半死生,直臣折槛亦奇功。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
方清之仰头看了看月色,心里暗念几遍“凤阁西头明月在,清光还照侍臣空”,不再说什么,重新陷入了沉默。
方应物读书修养不如乃父,等的有些烦躁,按规矩宫门落锁之前,所有大臣都要出宫,哪有他们方家父子这般留在午门外的道理天子究竟在想什么,迟迟不下圣旨无论是杀是剐总要给一个说法罢
方应物转念一想,莫非是宫里还正在为了父亲的处分问题而僵持,所以迟迟不出结果可是宫中又有谁能有资格与天子僵持住伏阙诤谏的大臣们都已经撤退了,还有谁站出来说话
不知怎的,方应物心头冒出一个名字来,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怀恩是坚定的正统人士,坚定的支持东宫一方,而且也是非常敢言直谏以至于不惜犯龙颜的。
如果怀恩替自家父亲说话,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行走宫中的怀恩也有足够的威望和分量与天子僵持住。
另外如果真是怀恩为父亲抗争,那反而是好事,可以拉近与怀恩的关系。怀恩太监的未来,无需多言。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应物饥肠辘辘,一天没有进食饿到头昏眼花。所幸时值暖春,夜晚尚不至于太冷。
忽然间午门右掖门开了道小缝,闪出提着灯笼的几名太监,当先一位对着锦衣卫官军喝道:“传旨放了方清之”
方应物闻言彻底宽心了,只放人没有追加处罚,大概意味着这事到此为止。如果父亲只挨一顿廷杖,这个买卖还是很划算,不亏甚至大赚了。
回家去也方应物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背不疼了腿部抽筋了,转身就要走人。只是暗暗发愁宫门会不会为他们父子打开,不然只能在宫阙门洞里在当值官军监视下熬一个晚上了。
轻轻几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传来,方应物视线顺着声音望去。原来父亲大人还在地上躺着,挣扎着难以起身。
险些方孝子忙不迭的伸出温暖的双手,扶着父亲大人坐起来,又殷勤的不停揉捏为父亲活络筋血。
父慈子孝时,午门掖门又打开了,几盏灯笼掩映下,太监覃昌出现在方家父子面前。这覃昌身份很重、不可小视。方应物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动作,静静看着覃昌。
覃太监淡淡的宣布道:“有圣谕,方清之罢去词林官职,贬边远州县,十日内铨选离京。”
方家父子大吃一惊,刚才还只是说放人回家,怎么转眼之间又要贬谪这前后也没多少功夫,转变也太快了些。
方应物冒着大不敬的风险开口质疑道:“素闻君无戏言,朝令夕改又是为何”
覃昌本来宣完旨意就要走人,但仍好心答道:“先前怀恩公公竭力劝住了陛下,但你刚才吟了首绝句便立即被耳目传进宫中,再次触怒了陛下,便改了主意。
方才一直有人在监视尔等状况,而小方大人你也太能招摇了。如今怀恩太监也被连累,只怕要被发配到凤阳。”
目送覃太监远去,方应物愕然不已,自己随便吟诗吹捧父亲兼造势而已,卖弄又怎么了大明朝素来令人景仰的言论自由在哪里不禁愤怒的低声吼道:“文字狱”
方清之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对方应物道:“用你的怪话来讲,这就是坑爹啊。”
方应物下意识的回应道:“彼此彼此”
一首绝句将父亲从京城送到地方,不是坑爹又是什么就算不是主要原因,也是诱导性原因。
第六百四十五章 时局艰难
与父亲交流完毕,方应物突然扬起头,对着已经走远的覃昌太监叫道:“覃公公请留步”
覃昌以为方应物要辩解,回身斥责道:“君上的旨意,你方应物做臣子的还想抗辩不成你没有这个资格,不要不知道天高地厚”
方应物莫名吃惊,疑惑道:“覃公公想到哪里去了在下只是想拜托覃公公送我父子出宫而已,难不成就在宫门洞里过夜”
覃昌略为尴尬,不过仍然将方清之与方应物送出了承天门,又吩咐当值武官将方家父子送出长安左门。
到了皇城外,遇到夜间巡街的官军,方应物便又委托巡夜官军护送他们父子回家,并花了点银子让两位强壮军士环手抬着父亲,倒也不至于太受罪。
先前打发了军士快走几步,去家中报信。故而当方应物带着父亲回到家时,却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全家上下二十多口人齐齐出动,皆在门外等候。
又见立在最前方的是后母王氏,迎上来对着父亲方清之叩拜道:“夫君两间正气,当世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一言犯威,节义无双;妾身此生幸遇夫君,与有荣焉”
大门口其余下人鼓舞欢呼,声震左邻右舍,结果墙头街角又冒出不少看热闹的。
方应物在旁边耳闻目睹,久久无语,后母的话总结起来就是:夫君你挨打挨的好,妾身为你挨打而感到骄傲
总感觉哪里不对啊,方应物苦笑几声。非主流的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
大门口人群散去。方应物拜别父亲,回了自家西院。一直没机会说话的两房小妾这才凑上来。兰姐儿红着眼圈问道:“夫君未有受苦罢初听到消息时吓坏奴家了,宫中怎的如此凶险。”
王瑜也抱住方应物腰身道:“秋哥儿千万小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儿了,奴家可不愿秋哥儿如同公爹那样挨打。”
方应物一手搂着一个,感慨道:“你们的话是对,也是不对,但这才是正常点的可爱女子,夫君喜欢。”
当夜再无话,方应物拒绝了温柔乡。独自来到书房辗转反侧,他必须要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