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雪的日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天寒地冻,她衣着单薄,虽穿着披风,却肉眼可见薄薄的一层,原本明丽的一张脸,也微微发青,眼底满是疲态。
阿朱将人引到了距离门房很近的一间会客室,又提了两个暖炉过去。苏朝亲自哺乳,不能着凉。
苏明雪看着苏朝,“为什么?”
苏朝不解,“我从来没想跟你争过什么。”这句话她说了无数遍,可始终无人信。“我也从来不欠苏家什么。”
苏朝很平静,平静到她似乎忘了以前所有的恩怨。或者说,对现在的她来说,往日种种,已经不值得她去记去想。她越是平静,便越是显得苏明雪可笑。
“为什么?”苏明雪又问。
苏朝看着她道,“大概是我在苏家看不到希望后,很快振作起来;大概是我明白,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人不就是这样,不想死,就得活着。
宁安差人查过苏明雪,原也查不到什么,后来还是宇文一门送了一封信来,让她们知晓了苏明雪的一切。苏明雪害了她是真,想要她的性命也是真,她无法不怨恨她,也无法没有报仇之心。可同样,她也会可怜她,为她感到可悲。只是这份可怜,不足以抵消她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她不落进下石,已经是最大的良善。
“你知道吗,当年苏夫人生产前后,苏府中还有一个姑娘出生。”
苏朝怜悯的看着明雪,明雪感到屈辱,感到愤怒,却也只是死死的瞪着她。如今的她,没有了苏正珩以及朱榕撑腰,没有苏家撑腰,她不敢挑唆,更不敢口出恶言。她从来都是一个识时务的人。识时务方为俊杰,可她不是,她只是一个卑劣的,在暗处窥探着旁人的鼠蚤。
“你可能是苏夫人的亲生女儿,也可能是苏夫人身边那位殷姑姑的女儿。”
当年,苏夫人与陪嫁殷姓侍女几乎同时生下了女儿。生下女儿后第三日,她便差人换了两个孩子。
苏明雪打断她的话,“她为什么要换了孩子。”她不信。都是女儿,为何要换。
“因为,苏夫人是西凉的探子,她不愿让自己的女儿也成了旁人手中的一步棋。”
有一日,宁安突然问她,苏夫人身上可有什么让她觉得奇怪的地方,或是习惯。她虽不知宁安为何要问这些,但还是认真回忆了起来。要说奇怪的地方,便只有一点,就是苏夫人特别喜欢吃一种果仁塔,京中没有,她就自己做。
那果仁塔的做法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将许多果脯子放在炉子里烤干,然后去核切碎了,与碾碎的瓜子仁、核桃仁混在一起,捏成一枚枚小小的塔状,压实了,裹着油纸保存。一次做许多,要吃的时候便拿出一枚来,切下一块配着奶酥茶吃。
她当时并未在意,还笑言过些日子寻些果脯做给宁安吃。谁知宁安听闻后便严肃了起来,告诉她,苏夫人是西凉的探子。是西凉专门掳走、骗走中原姑娘,与她们生下的孩子。
“她一生如牵线木偶,便不想让她的女儿也似她一般,被当作物品赠来送去。于是,她换了侍女的女儿。”殷姓的侍女拿的并非死契,虽是家生子,但许多年前便得了老祖宗的恩慈,拿回了自己的身契。她每月休假四日,多是月底四日休息归家。“她生孩子前,苏夫人送了她不少婴孩的衣衫,待苏夫人生产后,便让自己的另一个陪嫁侍女给自己的女儿穿上一样的衣服,借着探望的由头,换了殷侍女的女儿。”可谁也不知,其中出了纰漏。另一个陪嫁侍女胆小心粗,好不容易支开了殷侍女以及她的婆婆,换孩子的时候却因为紧张不小心摔了其中一个。婴孩吃痛痛哭,殷侍女与婆婆听到声音回来,陪嫁侍女来不及将孩子抱回篮子中,便藏在床底。再后来,殷侍女哄好了孩子,眼见不能再待,趁着殷侍女去方便,婆婆去烧水,便将床上的抱回篮子里,盖好了,匆匆离开了。“你听着或许觉得荒唐,可新生孩儿本就长得像,加之她一直紧张害怕,并没有细看。”殷侍女归来不见孩子,魂魄都快被吓没了,一边喊叫着婆婆,一边四处找着,在床底找到了孩子。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殷侍女责怪婆婆照顾不好孩子,婆婆则大感委屈,觉得是前来看望她的朋友使坏。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苏明雪不是丢了,是苏夫人故意扔下的。”这是规矩,入京当了探子的女人,在生下第一个女儿后,要将女儿上交。“只是不知其中出了什么纰漏,你并没有被送回了西凉,而是入了土匪窝。”十二三岁时,她便被土匪窝里的大当家夺了清白之身,后来更是为了活下去,委身了不少人。她没念过书,自然不知礼义廉耻,她只知道,她想活着,想好好的活着。
苏朝缓缓说出她避之不及的曾经,“后来朝廷将土匪窝剿了。”她看着苏明雪,“土匪窝的位置以及有多少人,是你举报的吧。”她肯定问。当年剿匪的是一个孙姓官员,丈人是朝中二品大员。“剿匪后一年,他的妻子曾经闹到桂花巷,据说是发现了丈夫养外室,带了人去,将外室活生生打流产了。八个月的胎儿,若是生下来已经能活了,可惜了。”
苏明雪一直静静听着,紧握的双手以及泛红的眼底显现了她的情绪。她感觉牙齿冷,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打颤,她似乎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咯咯声。
“你知道苏家为什么一直找你吗?”
苏明雪没有回答,她的呼吸显示她的慌乱。苏朝轻叹一声,“苏夫人不愿意再当西凉的提线木偶了,她的丈夫、她的儿子们都在中原,都是朝廷大臣,如果有一天她的身份被发现了,九族俱诛。”诛九族,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和妻族两代。
父族四是指姑与其子、姊妹与其子、女儿与其子、己之同族;母族三是指母之父族、母之母族、从母与其子;妻族二是指姥之父族、姥之母族。
“找回你,献祭你,而后渐渐与西凉切断联系。”她不过是一个丢失了多年的女儿,在外与何人接触,苏家又如何知道。到时候,将所有的罪名落在她头上,拼上这么多年的荣誉,总不至于落得一个诛九族的下场。最起码,保全下她的儿子。“你以为她收养我是好心,为了你让我顶罪是对你的爱吗?”苏朝笑着摇头,“不是,她一直以为她的女儿好好的。”虽生活算不上赋予,却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祖母公允;祖父是个木匠,有手艺,家中生活无忧;父亲是个秀才,在书舍帮着抄书印书;母亲不因有了弟弟而忽视她,给她念书,请女夫人教她琵琶、跳舞。“我们从来都是她脱身的工具。”她被判流放漠北是意外,与宇文一门的婚事也是意料之外。但这些,都不妨碍她执行自己的计划。如果不是她惹恼了宇文一门,被灰溜溜赶回来的话。“谁人让你来找我的?是你娘吗?她是不是常常在你面前说想我了,又说着许多关心我的话,让你感觉到了威胁?”人走了,她才好运作,才好尽快脱身。不然等着摄政王攻入西凉,抓了西凉的人,查到了她,一切都完了。“只是她没想到,苏正珩也跟着你一起来了。”
苏朝站起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该明白,你被舍弃了。”找她,又有什么用。当年苏家、朱榕舍弃了她,她便该预料到,总有一日他们也会舍弃了她。她上下打量着她,“没银子了吗?还是想回京城回不去?我可以……”
苏明雪突然道,“不,我不回京。”她猛然站起,看着苏朝,“我不回京!”回京她必死无疑。她不想死,不愿死。她这辈子,还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为什么要死!
苏朝沉默半响,“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她伸手一指,“我送你去西凉。”
苏明雪?
宁安点着密函沉吟,“我要让苏明雪去西凉。”